距上次咨询结束5年以后，她再次走进了咨询室。

5年前，她和丈夫因为是否离婚的问题前来咨询。

我对时年48岁的她印象很深：身段苗条, 腰板笔直，衣着考究，神情冷淡矜持，整个人非常有气质。

经过一段时间的咨询，在我的见证下，她和丈夫最终决定离婚。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当天的场景，因为被深深地感动了。那一天，夫妻双方都很理智地做出了分开的决定，都含着泪水祝福并拥抱了彼此。

事后单独来咨询时，她表达了对我的感谢。她说因为有了咨询，才让这场原本会伤筋动骨撕破脸的离婚大战转变为和平分手，并且在离婚后，两个人关系反而变好了，有事的时候还能互相帮衬一下。

5年后再一次相见，我发现她变化不大，依然柔美苗条，身板笔直，但眉宇间有一些淡淡的忧愁。

她说：最近我情绪波动有点大，所以才又来咨询的。上周日，我去家附近的公园跑步，看到有一群人正在唱歌，便凑上去听了一会儿。当时有个男的正在唱一首歌，听着听着，我突然泪流满面，然后赶快跑走了。事后我特别惊讶，我怎么会因为一首歌就哭了呢，我不是一个轻易流露感情的人啊。

我说：你能告诉我那首歌名叫什么，你听到的是什么歌词吗？

她有些动容：后来我查了，歌的名字叫《父亲》，我听到的歌词是：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我正想说话，她马上说：不怕你笑话，我最近发现了自己的好多问题呀，除了动不动流眼泪，想发脾气以外，我发现自己的脑子也不太好使了，出了好多状况。

我说：哦，你说来听听。

她说：哎呀，实在是太多了。我先说说能想起来的吧。我一向把工作看得很重，这么多年从没出过差错，但最近的工作例会，我竟然有两次都忘记了。在单位的时候，有几次我叫错了同事的名字，比如把张三叫成李四，弄得别人很尴尬，我也挺尴尬的。有时进了电梯，我还需要想一想到底要去哪个楼层，过去从来不用想的。我在家里做饭的时候，有时会拿错碗和勺子，有时会把味精当盐放，把白糖当味精放。还有，我是有洁癖的，对自己洗的菜一向自信，就是保管挑不出任何毛病，最近好几次菜快下锅的时候，我才发现菜叶里有发黄、溃烂的部分。最可怕的是，有几次炒完菜，我竟然忘了关火，差点酿成大错，真的太可怕了。

她一边说，一边皱起了眉头。

我说：这些都会让你想到什么呢？

她说：难道是我老了吗？我不认为我老了。我才53岁，离老还早着呢。

我说：嗯嗯。我想知道，今天你先谈到的，因为听到一首歌流泪的事情，和你后面讲述的这些事情，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她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好。我是有些感觉的，我先想一想啊。

她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第一件事情，我听到唱父亲的歌，其实是想到了我的父亲。后面讲的那些事情，好象也会让我想到爸爸，特别是当我犯错的时候。

我说：嗯嗯。

她说：尤其是我在家里丢三落四，就是刚刚说的，比如炒菜放错调料、忘记关火之类的，会让我想起爸爸过去也有类似的情况。我爸爸已经去世了，我想起他就很难过。我们家是严母慈父型的，从小到大，印象中我们家都是爸爸做饭。爸爸爱干净，做的饭也好吃。我刚才说的类似情况，就是爸爸以前也会像我这样，炒菜放错调料，经常忘记关火。当然，他比我更严重，有好几次，他把锅都烧穿了，让人非常生气，每次我都冲他发火，指责他不用心。

她突然眼圈一红：其实，我爸是到了70多岁才开始粗心的。上年纪以后，他做饭越来越不讲究，我嫌他碗洗不干净，菜也洗不干净，经常抱怨他，不吃他做的饭。没想到我现在，竟然跟爸爸有点像了。

我说：你在理解你的爸爸。

她点头：是啊，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也会犯那些错呀。但我才53岁，我爸那时候已经70多了。以前我不理解他，还认为他是不用心，是在偷懒，才会犯这些错误。我总生他的气，责备他，有时宁愿订外卖也不吃他做的饭，甚至一生气很久都不回家看他......我从来没想过，他也有老的时候，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过去我那样对他，他该多难过呀。

说着说着，她流泪了。

因为这份愧疚引发的情感动荡，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咨询。

这个个案，让我想起了生活中比较普遍的情况。

一些中年来访者在谈到自己日益年迈的父母时，会表达自己面对父母的心累和无助，甚至有嫌弃和逃避的想法。

必须承认，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天然就是有鸿沟的。

这是不同时代的两代人，在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成长，早已形成了各自的人生观、价值观，如果双方很难理解或接受彼此的差异性，难免会因此而发生分歧和冲突。此外，世上没有完美的父母，如果父母本身就有一些问题，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给孩子造成了伤害，尤其是早年间抛弃过孩子，把孩子送到别人家寄养等行为，无疑都会加深孩子对父母的怨恨和隔阂。

孩子小的时候，因为必须依靠父母，不敢跟父母对抗，再委屈也只能隐忍。但等孩子长大成人，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生活空间时，往往会因为先前的痛苦和创伤而远离父母。

世间有一种悲哀，莫过于当父母年纪老了，内心变得柔软，渴望亲情的时候，曾经依赖他们的孩子却只想回避，甚至嫌弃他们。

一些老年父母哀叹：养孩子不如多攒钱。钱比孩子更可靠。

一些为人子女者说：我想靠近父母，关心他们。又想赶快离开，跟他们保持距离。

另一位女来访者，因为家庭关系备受煎熬，出现了很多自我攻击。

她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回父母家的时候，她会带上自己的水杯，带上专用的马桶垫，会以各种借口拒绝吃父母做的饭菜，每次到父母家总是坐上一会儿，便匆匆离开。

她回忆小时候的自己不是这样的，她小时候渴望父母的关注，渴望他们的陪伴，虽然最后总是失望，但这个渴望一直都在心里。直到她上大学，开始工作了，依然还对父母有所期待。

她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了这个期待，和父母的关系日益疏远的。

当父母年事已高，渴望她这个女儿陪伴的时候，她惊觉自己回不去了。她说如果不是出于伦理道德的约束，她可能永远不想回父母家。如今每周看望一次父母，是她对自己的最低要求，而非发自内心的选择。

咨询中她谈到，当她看到父母稀缺的牙齿、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心里就很不舒服，为此她专门给他们买了护肤品、染发膏和假发，但他们总是忘记使用，这让她很生气。

其实她不仅对父母，在其他关系里也是这样。

她曾经很欣赏一位女领导，那位女领导又能干又漂亮，是她和同事们心目中的女神。但是有一天，这个女神的形象破灭了。因为她突然发现女神老了，脸上有皱纹了，头上有白发了。她说那一刻自己感到恶心，甚至有些轻视那位女领导。

她非常困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多年前曾看过一本书，是我喜欢的一位女作家为她的母亲写的，书中有一个情节，曾经非常强烈的震撼到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年迈的母亲生病以后，她不断鼓励母亲和病魔做斗争。为了让母亲更勇敢，更坚强，她要求母亲必须好好吃饭，必须每天多动一动。母亲为了配合她，最初会强忍着病痛硬撑着完成，但后来实在是坚持不了了，便不再听女儿的，成天躺在床上。

女儿对母亲的躺平非常愤怒，她会失控到把母亲拎起来，对母亲大声叫喊：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呀。

母亲对她说：你放过我吧。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母亲去世后，她非常痛苦，非常自责。

多年后，我终于理解了她。

心理学最大的好处，是对人性的深刻了解。因为这个了解，一些曾经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情，才有了被理解的可能。

有时候，孩子对父母爱恨交加的情绪，以及现实中对父母的抗拒和疏远，往往隐藏着很深的恐惧。

这个恐惧，常常指向衰老和死亡。

就像前文所述的两位来访者遭遇的现实。

第一位来访者在潜意识里，选择性地忽略了父亲的衰老。正因为她忽略了父亲的衰老，所以对父亲的犯错无法容忍。她内在的声音是：你一直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为什么现在不行了呢。你必须像过去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才好。

第二位来访者嫌弃父母，是因为她不愿意承认父母老了。如果她承认他们老了，就意味着她自己也不年轻了，同时还要承受父母将走向死亡的焦虑。更重要的是，如果父母哪天真的不在了，她内在隐藏多年的那份渴望，那份和父母相亲相爱的渴望，就永远没有机会实现了。

她的嫌弃不仅针对父母，针对领导，还针对所有会老去的人，包括她自己。

现实生活中，有许多人和她一样，因为缺失了爱，因为内在的恐惧，发展出各种各样的防御性行为，甚至演变为心理障碍和身心疾病。

有时候，我们想要的爱，常常以恨的形式来呈现。

我们内心最深的渴望，常常隐藏在表面的冷漠与疏离之中。

我们不知道的是，无论如何掩盖，这些爱和渴望一直都在那里。

正是我们不知道的这些部分，在无意识中影响着我们的关系和生活。只有当我们读懂了潜意识隐秘的表达，一些身心症状才会大大减轻甚至消失，一些亲密关系才有被修复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