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位来访者问我，如何看待网上流传的一起孙子掐死奶奶事件。

那个视频我看了三遍，有很深的印象。

视频一开始，10岁的男孩不知说了什么，奶奶立刻动手击打孩子的头部（清脆响亮的击打声，让人隔着屏幕都感觉到疼），男孩被激怒了，他一边哭一边骂，对着奶奶的腹部就是一拳，并把奶奶往床下拽，拉扯中，奶奶踉跄倒地，男孩顺势将奶奶压在地上，双手勒住她的脖子，哭喊道：让你们打我，让你们打我......

奶奶没有推开孙子，而是捡起了身边的拖鞋，去击打男孩的头部和屁股。

结果她打得越凶，男孩勒得越紧。

最后奶奶没有力气了，手一松，身子瘫软在地。

正在围观拍视频的一个男生笑了：别打了，你赶紧起来。

愤怒中的男孩没有听他的，他一边怒吼，一边继续勒住奶奶的脖子。

几分钟后，围观的另一个孩子说：你别把你奶奶压死了。

拍视频的男生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对男孩说：你快松手，她不打你了，她保证不打你了。

男孩这才松了手。

这时候，一个背着孩子的中年女子冲进来了，她手握一根藤条，看也不看地上躺着的老人，劈头盖脸猛抽男孩：你奶奶死了，你奶奶死了。

抽打完还不解气，她又对着孩子一顿拳打脚踢。

奶奶一动不动。

被打倒在地的男孩，这时候才开始害怕，大哭起来：奶奶我错了，你快起来吧。

整个过程中，门外的狗一直在叫。

有人说，事件中惟一表现正常的就是那条狗，事发之初它一直在狂吠，仿佛预感到不妙，试图阻止悲剧的发生。

看了这个视频的人，反应各不相同。

有人破口大骂：打死这个小畜生、我要是在现场，肯定当场踢死他、小小年纪竟敢杀人，奶奶打你一下怎么了，你竟然掐死她......

有人痛心疾首：变态的家庭、家庭教育的失败......

有人把此事上升到男女关系对立、留守儿童问题、社会矛盾等层面。

还有人看视频后受到惊吓，天天晚上做噩梦。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我没有直接回答来访者的问题，而是问他：你看完有什么感受？

他说：按理说我应该同情奶奶。但从奶奶动手打孙子开始，我就有些愤怒了。她的动作太熟练了，一看就经常打孩子。本来她有机会自救的，如果被掐以后，她不去找鞋打孙子，而是推开孙子，结局可能都不一样。我同情那个男孩，他不是故意杀人。奶奶打他，他打奶奶，是他本能的自我保护。奶奶越打他，他掐得越紧，是他怕自己一松手，奶奶会把他打得更狠......最可恨的是围观拍视频的人和男孩妈妈，他们没有及时劝阻，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救奶奶......

他说得很有道理。

互相殴打、激烈对抗的场景，在男孩家庭应该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只是这一次，男孩太愤怒了，情绪失控，没有分寸，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

暴力是一种习得性行为。

在家庭暴力中长大的孩子，长期耳濡目染，角色认同，往往习惯以同样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

这件事让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个个案。

一对中年夫妻和他们20多岁的儿子前来做咨询。

第一次咨询，一家三口都在场，夫妻俩未语泪先流。

父亲卷起袖子，胳膊上一道触目惊心的刀口：这都是他（指指儿子）干的。这是最近受的伤，以前更多，全身都是伤。

母亲拉起裤腿，小腿上有很多红色的伤痕：这都是他（指指儿子）打的，他打起人来啥都不管啊，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儿子不为所动，冷冷地说：你们自找的。你们先违约了，就应该受惩罚。

我问是什么约定，儿子说：咱家有约定，这个家我说了算，所有的钱我来管。他们的工资和隐性收入都要交给我，上个月我发现他（指指父亲）藏了私房钱，所以我打了他。

他妈说：你扇他耳光也行，别拿刀砍啊。

儿子说：耳光扇完就忘，留个记号才长记性。

那一刻我又震惊又生气，认为这个儿子太过分了。

等到儿子单独咨询时，我才了解这个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儿子说，我从小，不，我刚生下来，就开始挨打了。

自己还是婴儿时就被打骂，是他父母吵架时亲口说出来的。

从有记忆起，他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在挨打，有时爸爸打，有时妈妈打，有时父母一起打他。这个挨打毫无规律，全凭父母的心情。有时他正在睡觉，有时他正在吃饭，或者一家人好好的正在走路，父母就跟犯病似的，突然一耳光扇到他脸上，或者突然一脚把他踹倒。

不仅在家里挨打，他还经历了严重的校园霸凌。

他回想说：可能那时候我被父母打怕了，太胆怯畏缩了，见到谁都讨好，反而激发起了别人的恶意。人都是欺软怕硬的。

到了青春期，他像变了一个人，开始跟同学打架，而且不打则已，一打惊人。第一次打架，他把欺负他的人往死里打，打到对方跪地求饶，落荒而逃。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他，甚至他还成了一些同学眼里的大哥大。

他把学校的经历复制到家里。当父母再打他的时候，他开始和父母对打，有一次父母联合起来打他，他爸骑坐在他身上，左右开弓扇他耳光，他妈一边骂一边帮他爸压着他。

最后他爸问他：你服不服？服不服？

他说服了服了，父母才放开了他。

他翻起身来，举起身边的板凳，狠狠砸向毫无防备的父亲，他妈尖叫着冲过来，他狠狠踢了她两脚。父母都倒在了地上。

他的家庭地位，从那一次开始反转。

后来他和父母又打过很多次，他下手越来越狠，曾打得父亲住进医院，还有一次动静太大，邻居报警，110都来了。

这个人高马大又暴躁的孩子，在父母眼里已经变成另一个人。

他们打心眼里害怕他，讨好他。他们把父母的位置拱手相让，最后儿子成了家长，父母成了孩子。

我曾问过他：父母这么怕你，面对他们，你有心软的时候吗？

他愣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动容，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他认真看着我说：我不能心软。一旦他们发现我心软，就会蹬鼻子上脸，变本加厉折磨我。

对一些自恋型人而言，做父母会带来快感。

面对一个必须依靠自己的弱小的生命，自恋的父母会找到“我就是王，我说了算”的存在感与掌控感。他们认为孩子就是自己的私有财产，怎样对待孩子都可以。

一位律师告诉我，他之所以学法律，做律师，是因为他不想再被人骗了。

他说这辈子第一个骗他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他从小的记忆中，父亲打母亲，打孩子，就像家常便饭。不光他父亲这么做，他周围也有同样的家庭，家里也有同款霸王父亲，他们心安理得打骂妻儿，从无一丝一毫的愧疚。

他父亲常对几个孩子说：我就是把你们打残、打死了，政府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最多批评我一下。谁叫我是你们的老子呢？没有人管你们的死活。

他信以为真，瑟瑟发抖：原来自己的生命如此卑微，生死就在父亲的一念之间。

他曾经跟一位长辈哭诉自己的遭遇，对方一听却沉默了。

从此他再不跟别人坦露心声，因为说了也没有用，万一被父亲知道，又会招来一顿毒打。

长大后他理解到，长辈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他和父亲是一家人，世人对家庭暴力大多有心照不宣的容忍与默许。

对孩子简单粗暴的父母是非常无能的。

在他们极其有限的认知里，只有暴力这一种方式最直接、最管用。他们肆意伤害孩子，还美其名曰“黄金棍下出好人”，把自己打造为正义的一方。

孩子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反应。

习惯隐忍的孩子，总是处在强烈的自我攻击中，容易得抑郁症等心理疾病，或出现自残、自杀等极端行为。选择反抗的孩子，要不和父母决裂，活出不一样的人生。要不认同父母，以父母对待自己的方式和父母相处，甚至比父母更恶劣。当他们进入社会环境和人际关系时，往往带着满满的敌意和戾气，动辄毁天灭地，自恋型暴怒，令周围人避之不及。

来咨询的那对父母，每天就在痛苦中煎熬：儿子小时候多温顺多听话啊，怎么长大后就成了魔鬼。我们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他们忘了，孩子对待他们的方式，正是他们曾经对待孩子的方式。他们现在所受的苦，正是孩子当年受过的苦。

孩子的恶行，是以暴制暴的结果。

父母像暴君一样对待孩子，却期待孩子成为天使。

人际关系里有一个最简单的黄金法则：你希望别人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待别人。

希望孩子开朗，父母就要对孩子包容；希望孩子善良，父母就要对孩子慈悲；希望孩子优秀，父母就要对孩子关爱和鼓励。

这条法则适用于所有的关系，包括家庭关系和亲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