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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浩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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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疫情蔓延已经三年了,造成了普遍的心理不安,而且是一个集体性现象。这种存在不安全感的感受是很深刻的,大家也会有尊严感或价值感丧失的感受,因为我们的日常作息、熟悉的事物、生命中很有价值的东西都受到了挑战,甚至有人失去了亲人或得了疾病。我们想透过达成目标实现自我价值,但在疫情期间也大打折扣。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的自我认同及获得正面价值的方式都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我们不谈外在的情境,因为疫情不是个人能掌控的,重要的是疫情冲击下个体如何自我调适,因为这会把人类必朽的处境暴露无疑。一般人是尽量回避死亡话题的,虽然都知道人必有一死,可还是希望死亡能无限地往后延,争取更多的时间为自己创造幸福,但必朽的处境是每个人都要去面对的。在中国传统中,死亡是禁忌,大家都避而不谈,还把它看成负面的,导致对死亡的认识很局限。
我要传递的信息是,死亡绝对不是夺去生命这么狭隘,其实在哲学、心理学、灵性传统的探索中,我们有共通的认识——死亡传递的信息是怎样把生命活好。死亡比较像一个反作用力,当我们遇到它时表面上受到威胁,可是生命潜能会被激发到最大,从而认识到生命的种种可能性:尊严感、价值感、自我实现等的意义都会改变,幸福感会提升。
所以这是一个悖论:死亡看起来是生命的威胁,可同时它又能提升生命的价值感。关键就在于,我们能否认识到死亡的意义和它对于生命的启发。因此,认识死亡就是重新认识生命,让我们的生命更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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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借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看下死亡到底冲击了什么。金字塔最下层的是生理需求,包括呼吸、水、食物等。安全需求受疫情冲击最严重。死亡威胁还会冲击到归属需求,因为人是群体动物,生命的幸福感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归属团体的友爱、温暖。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能得到他人的尊重,对自己也有相当的肯定,这就是尊重的需求。
马斯洛最早发展出来的需求模型中,最高层次是自我实现,举凡我们在道德、创造力上有一些作为的话,就会觉得自我在现实中是有一些价值的。但在疫情冲击下,这些部分要么打了折扣,要么受到了威胁,甚至丧失了。
马斯洛还有另外一张需求层次图,跟上图相比多了自我超越的需求。比如,很多人去爬山登峰,这就是自我超越的需求。他们做挑战时是有可能丧命的,可正因为这样,做到了就会有一种高峰体验。高峰体验不局限于自我价值的实现,也包括在天人宇宙的层次获得融合的感觉。这个经验马斯洛是予以肯定的,他提出的自我超越的心理学就处在天人宇宙接触的层次。
生死教育也是一样,不管是什么因素引发死亡威胁,我们都有可能到达这个高度。而且,只有当我们到达这个高度,才有可能扭转基础层次需求的丧失或威胁。关键就在于能否掌握这个意义,并把意义活出来。这样,我们不需要去登圣母峰,人生自然就达到了高峰体验,也满足了自我超越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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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个体层面,当我们受死亡威胁,需求打折扣或没有办法满足时,我们的第一个反应是焦虑。焦虑的“焦”字下面是四点火,“虑”字下面是心,焦虑就是心发烧了、着火了。焦虑是很不舒服的经验,对我们来说是难受的,很多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在精神分析中,焦虑是我们需要面对的现象,但从存在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焦虑是有高度意义的。罗洛·梅在《焦虑的意义》中指出,它跟生活的意义是密切相关的。如果你能掌握焦虑的意义,就有可能活出生命的意义,面对死亡带来的必朽的挑战,从而达到自我超越。
我在国家地理频道看过一个视频,非洲大草原上有一个落单的小羚羊被狮子追捕。从它的动作上就可以看出它非常惊恐,但它幸运地蹬到河中的石块跳到了河对岸,从而幸免于难。我看时非常紧张,但当它跳到河对岸后,没有离开现场就吃起草来了,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我看到这个场景时非常震撼,小羚羊的反应就好像刚刚并没有发生过生死一线间的情况。
大家试想,如果是人被猛兽追,然后幸运地逃脱了,能吃得下东西吗?可能心理脆弱的人会一辈子带上创伤,只要想起这件事就会惊恐焦虑。临床上的神经性精神病患者,就是由于没有办法处理焦虑感造成了身心的扭曲。在这类事情上,人好像比小羚羊脆弱,无法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没有记忆。
这就涉及帕斯卡对人类本质的界定。他说人就像风中飘摇的芦苇。芦苇很脆弱很容易被吹折。大自然中人类是最脆弱的,但人类居然变成了世界的主宰,最主要的原因是人有头脑和思维能力,所以帕斯卡说人要成为会思考的芦苇。当我们会思考时,我们的摇摆就像芦苇在风吹来时不会硬抗,如此就能适应环境存活下来。老子讲“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所以人能够思维是我们面临挑战时突破和超越的关键因素。
但我们不是从一开始就能超越的,因为思维也会为我们带来负担。当我们有事情想不通想不清楚时,例如死亡该怎么面对,它的威胁是很具体化的,如果你不能做到就容易被吹折。有些人觉得太烦恼,不要想那么多,可他没有面对根本的课题,所以不是长久之计。就像帕斯卡所说这不是人的属性,人是有能力去解决问题的,但他首先要承受思维带给他的考验和煎熬。
焦虑是由我们怎么去看这件事带来的。如果你改变了认识框架,很多事情就改变了,意义就不同了,就不会有同样的身心反应了。所以,死亡焦虑的挑战反映出人有活出生命意义的本质需求,这是人类无法回避的。临床研究表明,如果把人脑前额叶中的神经链接切断,就会没有烦恼,活得很快乐,但这种人傻乎乎的,我想绝大多数人是不愿意的。因此,焦虑是人有了思维特权所带来的甜蜜负担。尤其是当我们超越以后,带来的意义感和价值感的伸张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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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们来看危机观点的生命发展历程,我们从出生到死亡都要迈越这个过程。死亡无所不在,在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可能发生,不同阶段我们都面临着死亡的危机。中文里危机有双重的意义,第一是危险,第二是机会。危险确实存在,但这也是生命的契机:让生命成长成熟,开展出不同的生命格局,这都是在关键时刻才能做到的。
第一个危机是出生。在今天科技长明的时代都不能保证出生一定是安全的,所以对母婴来讲出生就是一个生存危机。有一些比较深刻的超个体心理学,会把母亲生孩子时遇到的危险等同于神话中的英雄之旅,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过程。一个女性经历生育成为母亲,这种转变使她生命的韧性、价值感都变得不同。这是第一个生存危机没有错,但也是一个让生命成长的契机。
第二个危机发生在5~6岁,就是学龄前。这是从依附父母到要跨出去的阶段,就像小一症候群真正要独立地去学校了,所以在心理发展上有一些课题需要处理。
第三个危机发生在青春期。由于荷尔蒙的作用,这个阶段对青少年来说如同坐云霄飞车一般无法掌控。青少年喜欢玩危险的游戏,什么都去尝试,看起来没有死亡危机,但他们做出了很多挑战死亡的举动,好像是要活出自己的生命认同感。同时,这也是价值建构、尝试错误的一个阶段,所以全世界青少年的吸毒、自杀率也比较高。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期,有危机也有转机。
第四个危机发生在青少年要确定独立时,这是他要确立身份认同的阶段。接下来当他毕业后,就开始面对爱情和婚姻的危机,开始在社会上建立有意义的链接。这之后是工作的危机,这个阶段有非常多的负面事件,如果不顺利,情杀仇杀离婚失婚等都会对人造成很大的挑战,并且还有工作上的挑战。这些事件会将我们引到危险的处境,但这个转折也是一个机会,会有不同的生命发展的可能性。
中年危机就像老狗变不出新把戏,过去所有的成就都在,可是它们的边际效益对自我价值感和意义感的满足却一直在递减,这是在告诉我们中年要有一个不同的走向了。如果不能顺利地开启向内走的倾向,通常在中年时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危机。
老年也是如此,现在是一个高龄社会,其中最重要的是人生意义的挑战。因为老年是多重的失落:身体不行了,退出了社会,财务不见得能自主,认识的人、社会链接一个个地走掉,开始步入面对死亡的部分。最后是临终与死亡的危机,这是我专长的部分。对此我有较长时间的研究,也一直在做相关的教育工作。
一般人认为谈死亡就是谈第九个危机,实际并非如此。我们上面讲的每一个危机点都是一次小规模的死亡,所以不需要等到面对临终与死亡时才讲死亡危机——在前面的阶段我们一直都在面对它。它们都是机会,通过对生死学的认识,我们就能在遇到这些危机时活出意义来,从而安顿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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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个危机阶段中,从中年危机开始可以分成两段,荣格将它们比喻成生命的早晨与午后。生命早晨到中午的发展课题是由前自我发展至自我的建立,这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重点。这个阶段的生死课题主要是建立自我认同、恋爱结婚、社会化学习、建功立业。它的标准是你能否在社会上立足,得到认同和价值感。生命的午后、黄昏和黑夜的课题,是一个由自我转化到超自我的过程。如果前半段还停留在社会层次的自我的话,那我们的发展课题就会暴露危机,比如,中年危机、老年失落就是一直停留在这个自我,而不迈向黄昏和黑夜所带来的挑战,拒绝重新转换自我的位置和尝试超越个体层次的天人宇宙经验。
一个人能走过早晨、午后、黄昏及黑夜,才是完整的人生之路。但前半段和后半段的基调有根本的不同,需要刻意学习才能适应。青少年不会对生死学的东西有认识,可是他们一样面临生死的问题,比如前面讲的那些危机。而中年后的基调是不一样的,一定要做调整。
这次生死教育的课程有25个子题,分为3个部分。第一部分是6个观点,从科学的观点开始,从基础的事实去认识死亡到底是什么。接下来是哲学、精神传统、社会学以及心理学的观点,最后要处理的是死亡焦虑的课题。死亡焦虑是一个经验这些议题的非常好的着力点。我们把这些观点汇聚到死亡焦虑,从而对死亡形成基础的认识。然后我们再进入具体的议题:从我们怎么跟孩子谈死亡开始,接着是中年危机、老年安养、死亡照顾、抑郁等,这些议题是当代社会的普遍课题,所以我们要学习怎么去回应这些议题。
最后还要统整,即我们怎么去落实和实践。第一,要在生死观的层面建立统整;其次,我们会带来一些实践经验,让大家在练习中将观念跟经验整合。所以,一个是议题中知识系统的统整,另一个是知识系统跟经验的统整,以此培养出生死学的素养。培养这个素养就是要安顿我们的身心,好让我们能面对焦虑、抑郁等课题。我们会运用正念、曼陀罗绘画以及其他一些练习来安顿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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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个很重要的概念——默会致知。由于死亡是禁忌,我们很排斥它,不去讨论它,所以我们对它的认知和因应的能力就非常幼稚。死亡教育强调要跟具体课题真实地接触,有了接触后才能面对它、改善它。而要培养这种素养,就要了解生活世界的默会性质。
默会致知就是通过默会的方式去认识、去了解。我们所知道的远比我们所能说出的还要多,这就是默会知识的存在。有些人大概知道一点就开始做,做着做着就会了,这表示很多东西我们都能心领神会但不一定说得出来,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在生死学中这样的东西蛮多,尤其是在你要把它转化成素养时,这个部分很要紧,所以我强调这不只是知识的传输,因为知识是没有用的,重要的是把它转换成素养和能力。
明言知识是浮在上面看得到的东西,默会知识是下面不可言传、非规则化的东西。哲学家博蓝尼说,所有的知识不是默会知识,就是根植于默会知识。生死学中默会知识非常多。当你跟身心链接时,虽然是默会,但从你的表现可以看出你有这个素养和能力。
比如,你看到一个人犯案,警方问你嫌疑人长什么样子,你可能无法画下来,但你再看到嫌疑人时一定认得他。当你有这个能力时,你的直观、统整就已经掌握了,但细节是不知道的。学习游泳、骑车、弹钢琴也都是这样。博蓝尼还举了骑脚踏车的例子。从力学的原理来看骑脚踏车非常复杂,可我们都不是了解了力学知识后才学会脚踏车的。我们学生死学也是一样,要把自己摆在学骑车的人的位置:你已经坐在车上了,要去练习默会知识才能融入,才能发挥安顿身心的作用。
又比如钉钉子,我们的眼睛总是看着铁钉却不会去看着锤子,但为什么不看锤子也能敲进去呢?因为右手跟身体链接的地方有一个默会的线索。我们反复练习,熟练后只要看着要钉的东西,身体自然就会起支援的作用。身体不仅是一个肉体,它就像一个有意识的东西,这就是默会知识。
各类学习也是如此,都有默会的层次,生死学尤其如此,它属于实践致知的典范,绝对不是掉书袋,不是你只要知道就行了。它有一种现实的意义,同时对一些比较理论性头脑的人要当头棒喝。这里面是有知识的,但不只是明言知识,还有默会知识。我长期在安宁病房工作,发现在照顾能力上新手和老手就是不一样,那老手如何把经验传递给新手呢?这就是默会知识的传承。就生死学而言,一定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才有可能让学习的人心领神会,并成为他生活能力的一部分。
默会知识的沟通跟传承需要典范学习重于规则学习。我们的系列课程中会有很多举例和经验案例,也有很多双向互动,也欢迎大家分享经验和案例来做双向的交流,这样才能把生死学学好。
学习还要采用迂回传递的策略。譬如有一个人跟师父学太极拳,师父说要诀是“松”,但他松不了,越想放松人就越紧绷。但刚才讲了要迂回传递,他就在心中不断揣摩松字诀。有一天他梦见自己掉下悬崖,掉到一堆棉花里,棉花带给他软蓬蓬的感觉。他一下就学会了,接下来再练太极拳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这就是默会致知的过程。我们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生死学尤其需要这样。
个人寄托与行动参与指的是,如果你把它当成一个有距离的知识不去实践,就像我们看食谱,永远也无法做出好菜。我们要有心,有兴趣,投入之后,在行动参与的过程中发现哪里不懂,借助食谱与经验不断练习,实践知识要这样学习。这样就能够开启我们身体意向的知觉经验——凡是身体经验能够做到的,我们就会有一种安全感。
前面讲了安全需求,这个需求满足之后,就会发展出尊严感、社会价值感,甚至面临死亡的挑战时,我们不但可以自我实现,还能自我超越。所以生死教育的学习遵从的是默会知识的典范:能跟身体与生活经验结合的知识才能安顿人心。这是设定的目标,我们也会照这样的方式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