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东西方文化对身心关系有完全不同的视角，西方是身心二元对立，东方则是身心整合二元一体。例如，英文中的心理学叫Psychology，它的词根 psyche是希腊语，代表灵魂女神普赛克，所以在英语语境中，Psychology是偏精神、偏灵魂、非物质层面的存在。

我曾经问过美国的师生psyche在哪里？有人说在脑子里，有人说在体外，但没有一个人说在心里。但中文把Psychology（灵魂的科学、精神的科学）翻译成心理学，这就直接切入了身心合一的视角。我们觉得心理学就是关于心里的情绪感受的，这里的心对应的不是器质性的心脏，而是心轮或细微身的心。这个翻译给精神化的东西找了一个物质化的东西来对应，揭示了在身心关系上西方是对立的，东方的感受、身体、情绪则是一体的。

还有一个词mind，很多人将它翻译成精神，但在佛学中会说是心、心识。还有mindfulness的中文翻译是正念，念的字体结构就是心住在当下，mind在这里对应的也是心。但在英文中，mind是不会让人联想到heart（心脏）的。所以在语言和文化的底层逻辑上，东西方的身心关系就是不同的。

02

我们带着这个视角来看躯体化的概念。其实，一定是有了身心二元对立的视角，才会有躯体化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源自精神分析，它认为躯体化是一种内在情绪和冲突被压抑后只能通过躯体症状来表达的防御方式。在西方文化背景下，躯体化被标定为一种相对不成熟、心理发展不够好的状态下才会有的防御方式。而且他们还研究得出，在中国人的抑郁症临床表现中，很多主诉都有躯体化的症状，甚至还提出了中国人躯体化的概念。

我们来看下这个被心理咨询界默认为标准的概念中，带着怎样的文化站位与文化偏见。所有东西都是产生于文化的，没有能脱离于文化而客观存在的事物，但有的文化自恋性很高，而且是向外输出型的，它就会认为它的文化是客观的、对的。

躯体化是对心理经验、体验的躯体化，所以我们的第一个假设是西方文化是身心对立的，所以才有这样的说法。第二个假设是在白人文化里，心理体验是优于身体体验的，因为如果二者的体验是平等的，那谈到中国人有关抑郁症的躯体化时，应该也会谈到白人抑郁症的心理化。如果身心平等，心理的东西可以躯体化，那躯体的东西也可以心理化，它们会得到同等的关注。但西方没有，这就说明他们默认了心理体验优于身体体验。

我的朋友参加了一个国际会议，大家开始讨论中国人抑郁的躯体化，他就站出来说，大家只提到了躯体化，为什么没有提到心理化呢？西方人的抑郁多是呈现情绪体验，所以其实也可以说有一个心理化的过程。但正因为西方身心二元对立，同时又将心理体验看得比身体体验高，所以才会得出中国人抑郁的症状是以躯体化表现的，还认为这是不成熟的方式。白人的文化假设把自己主观的方式变成了客观的标准，还对我们进行文化输出，去病态化和它不一样的文化。

03

那么，在东方文化身心一体的视角下会怎样解释躯体化呢？其实就像太极图，东方文化是身中有心心中有身，并不存在躯体化或心理化。情绪可以直接通过身体体验，也可以通过心识体验。身体问题可以从心的方向入手，心理问题也可以从身体入手，就像一座大山，不管从北坡还是南坡上山都能登顶。在身心一体的视角下表达情绪时，如果把抽象的、能量层面的情绪翻译成语言，而不通过身体感受来表达，这反而是一个更间接、更有距离的方式了。

所以，当西方的价值观变成了标准，我们毫无觉察地接受它的文化输出会有很大的危险，因为这导致我们把很正常的、甚至是更直接地体验情绪的方式看成有问题的了。我们真的需要反思：心理学中的一些概念并没有提及其文化假设，而是认为其观点代表了整个世界。

中文里描述情绪的词汇都是跟身体有关的。比如angry翻译成愤怒，这个词是带“心”字的。我们还会说生气，在东方文化中细微身就有“气”的视角。藏文里也有表达愤怒的词，叫做“气生”。所以，东方对angry这个情绪都是用和躯体有关的词来表达的。

有同学说躯体化代表心理症状比较严重，这也是西方视角下的观点。当我有情绪时，当然会有躯体上的体验，为什么有这样的体验就要说我症状比较严重呢？有一种咨询的助人技术叫情感反映，在相关的书中，描述情感反映用的都是非常抽象的词，如悲伤、内疚等。这里用的虽然是中文词汇，但却是在身心对立的文化假设中表达的。在中国文化中，我们的表达都是更加身体化的：我们会说这件事让我有点头疼、坐立不安、心痒痒。

由此可见，中国人善于用身体感受来表达情绪，而西方人擅长用抽象的词汇描绘情绪，二者并没有高低之分，但在西方视角下却分出了高低，认为躯体化是心理问题严重的表现，这就是偏见。

04

在这样的偏见下，西方甚至提出了一个观点，认为亚裔更少地体验到情绪。由于我们没有采用西方的方式来体验情绪，就被贴上了很少体验到情绪的标签。而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相对于白人，亚裔更少用白人的方式体验到情绪。实际上，白人也很少用身心一体的方式体验到情绪，这仅仅只是差异而已。

所以，我们需要审视任何我们学到的东西，佛学也好，心理咨询也好，它们都是文化的产物。例如，产生于印度的瑜伽，它的本意是合一相应，调心和调身是一块进行的，但当它传播到西方后，在身心对立的视角下，瑜伽就变成了普通百姓的体操和体式。正念也在传到西方后被简化成一种减压方式。所以我们学习时，要时刻思考所学的东西经过了哪些文化的再包装，包装后它最核心的东西是否已经被去掉了？

同时，我也鼓励大家在咨询时，采用更加中国化的情感表达方式，例如用身体感受和意象的方式跟来访者进行沟通。由于中文是图像文字，可以请他用画面描绘情感，这可能会成为来访者表达情绪感受的突破口。此外，不要简单地给来访者贴上不会表达情绪的标签。